朱贤杰:关于沈文裕(上) 181203
关于沈文裕 (上)
文/朱贤杰(著名艺术评论家 霸拓艺术家顾问)
写下这个题目之后,我犹豫很久,因为这是一个棘手话题。
但是,我还是想试试。我一直以为,中国钢琴学派如果想要像俄罗斯学派那样得到世界的公认,除了郎朗与李云迪这样的中坚人物,还需要一大批后继者。而在国内的年轻钢琴家当中,具有沈文裕这样天赋的,还是太少了,可是,他现在在艺术成长道路上的走向,却让许多关心他爱护他的人,感到有些担忧。这里,我只是把自己在第四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中,有关沈文裕演奏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,记述下来,希望能够引起沈文裕以及所有珍惜他的天才的人们的一点思考。
2007年10月,在厦门举行的第四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的初赛中,我第一次听到了沈文裕的现场演奏。虽然以前听过他的录音,看过他的录像,但是,我一直认为,要真正评估一位演奏家,现场聆听的经验仍然是必不可少的。
而初次听到沈文裕的演奏,让我感到的是惊讶。
首先,让我觉得惊讶的是他的声音。钢琴在他的手指下发出的声音特别纯净。初赛中,沈文裕作为第18号选手,是在比赛第二天晚上出场,在他之前,已经有17位选手演奏过,因此他的演奏与前面的选手,在声音上的区别是很明显的。而即使是在复赛时演奏像作曲家高平为这次比赛而作的指定乐曲《夜巷》这样一首有着不协和的音响的现代作品时,他的声音仍然是非常光洁,绝少刺耳的音色。
其次,让我惊讶的是他的技巧。他对於键盘技术的控制能力可以说是超越常人的。在一些最难的技术片段,比如李斯特的改编曲《歌剧“唐璜”的回忆》中,他弹来仍然举重若轻。尤其是,那些密集的和弦、双音和八度,在快速进行中依然层次清晰。而且,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,是他在面对这些技术上的难题时,看起来是那样地驾轻就熟,游刃有余。尤其当这些声音,从他那瘦小的身躯,通过他那并不很大的双手发出来的时候,真会让人怀疑,在他的头脑里面,会不会有一架高精度的计算机,才可能把这么复杂的技术问题,处理得这样干净利落。
最后,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的参赛。或许作为一个钢琴家,他的才能应该不在郎朗与李云迪他们之下,而且他更年轻,但是作为一个赛场上的选手,相对于那些初出茅庐的十七、八岁的新手,他已经是一位老兵了,他在2003年就赢得了伊利莎白钢琴比赛的银奖,和2005年拉赫玛尼诺夫比赛的金奖。如果音乐比赛的宗旨,是在於发现潜在的人才的话,那么沈文裕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发现了;如果一位选手参赛的目的,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的话,那么沈文裕在以前的比赛中,已经多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。因此,我奇怪为何他还要来厦门比赛。当然,沈文裕今年才21岁,如果他想继续参加比赛,他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去比,要作一名“职业选手” ,谁也没有权力不让他参赛。然而他来了,他弹了,让我这个初次听到的人如此惊讶,虽然惊讶的感觉多于那种让人难忘的感动,但他是有天赋的,他的手指功夫是让我们这一代望尘莫及的。
可是,当天晚上复赛结果宣布,沈文裕没有能够进入决赛。
第一次见到沈文裕,是在2006年夏天。那时候我去四川音乐学院作讲座,而他才从德国回成都不久。见了人,他就露出单纯的笑容。他那天理了个光头,一颗大脑袋显得更大,象个小和尚。见面时,他交给我一个大纸袋,里面是所有的关于他的评论与报道的复印件,以及音乐会的录音录像。问他为何给我这许多资料,他说因为郑大昕老师告诉他,我是“搞音乐评论的”。晚餐之后,他陪我回旅馆,路上我们聊了一会儿,谈到他回国以后的打算,也谈了为何他拒绝了美国一些音乐学院教授,比如格拉夫曼和弗莱什等等邀请他去美国深造的缘由。
这次在厦门举行的第四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前一天,我在宏泰音乐厅的走廊又遇见了他,与他打招呼,他还是那样孩子气的笑着,问道:“你是谁呀,我不认识你。”一付完全没有心机,不懂人情世故的样子,好像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,让人觉得非常可爱。复赛结束之后,在为12位进入复赛的选手颁发证书的时候,他在舞台上拿着证书,仍然是那样一付笑容,因为有许多拍照的,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笑着,笑得好像脸部的肌肉都已经僵硬了。看着他,我心里忽然一阵难受。
比赛毕竟是比赛,永远有它的不可预测性。如果我们知道,每一个评委都有他自己个人的艺术观点和趣味,而投票或者打分的结果,只是评委会评定的一种总和或者折衷;如果我们了解,艺术上的高低,有时候很难以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,所以完全客观或者公正的评定是不存在的。有一种说法,即“唯一公正的比赛,就是你赢了的那一次。”那么,对於音乐比赛裁决中出现的偶然性,也就能够理解了。
然而,沈文裕没有能够进入决赛,还是让不少人觉得意外。因为他毕竟与其他选手不同,他有过辉煌的经历。除了上面提到的获奖以外,在海内外音乐舞台上有过许多次成功的演出,并且得到评论界的许多好评。洛杉矶的《侨报》曾经引用过《纽约时报》的评论:“如果说李云迪是抒情王子式的天才,郎朗则是激情冒险家式的天才,那么沈文裕就是冷静的哲学家式的天才,他能举重若轻地征服任何最高钢琴技术难题,对音乐理解更具有内省般的直觉,他将无可争议地成为一代钢琴大师。”
让人很难理解的是,已经两次在国际大赛中获胜的沈文裕,近年来仍然频繁地去参加各种比赛。其中包括:意大利的布佐尼钢琴比赛,波兰肖邦国际比赛,深圳协奏曲国际比赛,香港国际比赛,日本滨松国际比赛,美国克利夫兰国际比赛,等等。除了在香港获第二名,深圳获第三名之外,其他比赛结果都不理想,有些比赛甚至没有能进入第二轮。
我们常常说,比赛是“重在参与”,那主要是对於新手而言,至於已经得到过大奖的选手,就象钢琴家鲁普说过那样,赢得大赛的好处,就是再也不需要去比赛了。
设想一下,假如当初克莱本在莫斯科获得金奖之后,再去旧金山或者其他地方参加某一个钢琴比赛;或者,李云迪顶着肖邦比赛的桂冠,再来厦门参加中国国际比赛,人们一定会觉得不合常理。因为,一个已经在大赛中获得大奖的钢琴家,重披战袍,再杀回赛场,与那些默默无闻的年轻选手一起比赛,势必将自己置于一种“输不得”的风险局面之中,不但可能让原来的光环退色,而且也会让原来的比赛组织,像柴可夫斯基比赛评委会或者肖邦比赛评委会担心,因为万一再次比赛的成绩不理想,他们的比赛声誉也将连带受损。然而沈文裕就是这样做了,而且是再三地这样做了。
国际比赛的评委在相对固定的一段时间内常常就是那么一个圈子,同一个选手接连地出现在不同的国际比赛之中,而且,如果在比赛中,还要一再演奏那套已经成为他“拿手好戏”的曲目,就更加难免引起评委的厌倦,用现在时髦的一个说法,就是“审美疲劳”,在这样的情况下,要取得评委的好感,真是谈何容易
原载2008年1月《音乐爱好者》